第25章 画轴_东宫白月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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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画轴

  贤育堂。

  谨姑姑立在门口张望一阵,见左右之外再无人靠近,便将门扇合拢。

  回身时,她瞧见朱皇后面色沉沉地坐着,手里攥一条佛珠慢慢地拨,想来是静不了心。想起如今入夏,谨姑姑连忙抽了细纱的团扇出来扇风,好叫皇后心底清凉些。

  “阿谨,你再说说,陛下是怎么说的?”朱皇后道。

  谨姑姑低了身子,手上团扇摇得愈发小心翼翼“方才陛下跟前的苗公公来捎话,说是陛下觉得长定宫使唤的人手有些少了,叫娘娘看着再多拨几个过去。”

  闻言,朱皇后的目光越沉。

  “这么多年了,陛下都对李络不闻不问,想来是对当年的洛氏极恼怒。怎么如今又忽然想起他来了?”朱皇后喃喃自语,道,“莫非是陛下察觉了些什么?”

  谨姑姑道“兴许是五殿下越长越大,形貌与陛下日渐肖似,这才令陛下动了恻隐之心,并非是因为纯嘉皇贵妃之故。”

  听到“纯嘉皇贵妃”这个称号,皇后的面色陡然不悦。她低声斥责道“什么皇贵妃?皇贵妃位同副后,协理六宫。她一介罪人,也配的上这尊贵名号?”说罢了,便是冷哼一声。

  谨姑姑连忙改口“奴婢是说那罪女洛氏。一时口快说岔了嘴,还请娘娘恕罪。”

  朱皇后眯了眼睛道“怕就怕,李络日后会与陛下长得更相似。难保陛下瞧着他的脸,一个起兴儿,就想要重查当年洛氏的事情。”

  谨姑姑闻言,心底微微一咯噔,口中劝慰道“娘娘放心。当年洛氏被赐死后,长定宫人也都被处置的七七八八了,死人是断断不可能张口乱说的。”

  当年娘娘何等果决?纯嘉皇贵妃既死,娘娘立刻着手将长定宫的宫人处死,保准留不下几个活口来。纵使陛下起疑了,也找不到旧人询查。

  朱皇后眯着眼儿,凤眸里透出精光来,道“不是还有个人活着吗?昔日在长定宫伺候的秋荻,如今也当是你这般的年纪了吧。若是未曾记错,她眼下在局中掌籍呢。”

  皇后口中的秋荻,谨姑姑是知道的。她蹙了眉,道“娘娘,秋荻虽说是长定宫旧人,可到底是咱们摆在六局里的棋子。若是处置了,行事难免不便。”况且自家娘娘捏着秋荻视作性命的家人,她是绝无可能出卖娘娘的。若要处置了她,得不偿失。

  但朱皇后那雍容的面孔始终透着冷意,未有丝毫的开融。她揉了揉眉心,一副不耐再多说的模样,道“不必说了。过几日,你就将秋荻移到岐阳宫来。”

  谨姑姑心头微凉,知道那秋荻怕是活不长了。

  不过,这都是命。在这宫里头,活长活短,都看老天爷和各位主子的意思。那秋荻本是长定宫人,靠着给娘娘卖命,比其余的长定宫人多活了十数载,已是福大了。

  “奴婢明白。”谨姑姑低身一礼,“这就去与尚典的说一声。”

  朱皇后点头,想起陛下交代的事情,道“至于李络那儿么,过段时日随便拨个小太监去便是了。罪女洛氏的孩子,也值当人去伺候?陛下问起来,就说是裕贵妃不高兴呢,耍了性子。”

  话到最后,尽是不屑的冷意了。

  学堂。

  朱嫣陪福昌公主到学堂时,恰逢二皇子李固也到了。

  李固与福昌在石阶上恰好碰个正着,福昌一看见他,面色便有些不好。

  先前马球赛,福昌的白雪春被人扎了一针,害她在众人面前摔了个结实。人虽然没事儿,里子面子却都丢了个干净。她总觉得是二皇子李固指使人暗害她,可朱皇后命宫人调查了好几日都没能抓着半点辫子,事情一点儿也挨不到李固身上去,把福昌气的够呛。

  如今又在学堂见着了,福昌当下便拉长了脸,连平礼都不想行了。李固等来等去等不到一句“二皇兄”,自觉没了脸面,看福昌愈发不爽快。

  “福昌皇妹,难得在学堂碰着,怎么脸色这样难看?”李固负手,狭长眼眸一眯,讥笑着去瞧福昌公主,“怎么,先前惊马的事儿还没好透彻,人还虚着呢?”

 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,福昌这段时日最不想听到的便是惊马这事,只觉得没脸。如今李固张口就提,她的眉头一跳,道“惊马算的了什么大事?我面色难看,不过是因为瞧见了脏东西罢了。”

  “脏东西?”李固愣了下,反应过来福昌是在骂他,脸色有些发青。好在福昌说罢了就自顾自地进屋子里去了,他只得暗地里懊恼着岐阳宫的人讨人嫌。

  ——李淳也好,福昌也罢,还有那个叫朱嫣的臭丫头,都一样的烦心。总有一天得叫他们吃点教训!

  朱嫣跟在福昌后头,瞧这两位殿下剑拔弩张的,只觉得紧张的劲头要捱到骨头缝里去了。好不容易等福昌进了门,坐下了,她才松口气。

  等朱嫣想扭头去看李络,就见得男女学间的嵌红丝竹篾子“刷”的落下来,遮了个严实;篾子那头的殿下们,都只余一道虚虚的轮廓,分不清谁是谁。柳先生撩摆在上首坐下来,徐徐翻起了书页;到最后,她竟是一眼都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。

  讲了没小半个时辰,外头倏忽传来清脆的滴答之声。朱嫣抬头一瞧,只见得水珠子滴滴潺潺的自绿琉璃瓦上成串落下,将窗外的光景蒙作一片水色的白。

  她托腮听着外头的雨声,想起如今已是入夏了。京城夏水丰沛,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。幸好福昌的宫女向来备伞盖,大的有招招摇摇的堇紫华盖,小的有红罗竹骨伞,总归淋不到公主殿下。

  她正出着神,却听到柳先生厉声道“福昌殿下,今日抄完了这篇课文再回去。”

  朱嫣一听,登时觉得不好,抬头却看到前座的福昌趴在书案上,歪头睡得迷迷糊糊,手里的笔早落在衣裙里,墨水乌糟糟在缎面上画了好大一条。

  难怪柳先生一副气坏的样子,福昌殿下竟在课上睡着了!

  柳先生气归气,但福昌公主金尊玉贵的,他也不能多说什么,便翻过一页继续向后讲了。

  到了午时下学,福昌拾掇拾掇自己,打算回岐阳宫了,照例指使朱嫣留下来替她抄书。

  “嫣儿,先生说的课文,你帮我通通抄完了交上去。”福昌懒懒打个呵欠,扭头没精打采地问采芝,“早上出来前问过小厨房没?中午炖的是什么汤?”

  采芝忙答道“回禀殿下,是鲜笋焖嫩鸭子。娘娘体贴您,早间便吩咐了午后多做两碟甜口的,好叫殿下下学回去尝尝爱吃的。”

  听闻有零嘴,福昌便又有劲头了,笑嘻嘻道“那咱们快走吧。嫣儿抄完了书再回来,我给你留一口。先时你不是夸小厨房做的翡翠卷好吃?如今又有的口福了。”

  秦元君侍立在旁,听福昌公主与朱嫣言谈亲昵,不由有些酸羡。可她知道自己向来是没这个福份的,别说让殿下给她分食了,便是多嘴一句恐怕都得讨嫌。就连替殿下抄书这活,都轮不上号,只被殿下嫌弃字仿得不像,容易叫柳先生看出端倪来。

  秦元君还在酸羡着,福昌公主却已经踏出去了。外头雨下的淋漓,福昌叫宫女一支伞盖儿,自己清清爽爽地上了銮舆,秦元君忙撑起一柄伞跟了上去。

  “恭送殿下——”朱嫣将福昌送走了,这才折回去抄柳先生罚的文章。所幸文章不多,提笔沾墨一会子的功夫,也就写好了。等她将文章吹干了,摆到先生的桌案前,这才匆匆拿了伞出门。

  一踏出门槛,便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迎面而来。檐角下,有个人倚着朱红东栏而坐,如披一身雨色。

  “五殿下怎么还在这?”朱嫣低身礼罢,迟疑了撑伞的手,问道。

  “没料到今日有雨,忘带伞了。”李络望着栏外雨色,声音平然,“应公公回去取了,一会儿便来。”

  朱嫣捏了捏伞柄,道“那嫣儿先告退了。”

  她正想走,却听得檐外传来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。仔细看,原是有个青色衣裙的少女,素手灰溜溜抱着发髻遮雨,人冒着天上哗啦啦的水珠子匆匆穿过前庭,绣履在地上踩的一团脏污。

  瞧那身打扮,应当是哪位公主的伴读。

  朱嫣见她有些面生,便猜她应当才入宫不久。

  兴许是雨势太大,这小伴读竟未瞧见学堂里的人尚未走干净,李络这个主子还在;她径直打从朱嫣与李络的面前跑过,去了一旁的侧殿屋檐下头避雨。

  少女到了屋檐下头,便急忙用帕子去擦脸上身上的水珠。待好一阵擦拭后,她焦急地望外头的雨,面色忧虑,想来是有什么差事在身上,又碍于雨势过大,没法出去。

  朱嫣瞧见了,便想起自己可以撑她半条道。刚想张嘴,一句“你是哪个宫的”还没出口,眼神光便晃见外头又有人来了。

  那是个少年人,应当也是学堂里的学生,朱嫣依稀记得他是哪家的小世子。正是意气年纪,人也是英姿飒飒的。只是这雨水下的横冲直撞,未免将人淋得狼狈了些。

  这少年撑着伞,匆匆到了侧殿檐下,将伞一收一束,径直递给了那女伴读。

  朱嫣噤声不说话了。

  那廊下的两人在低声细语,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。只见少女微低了头,接过伞,有些扭捏样子。旋即,那少年竟哈哈笑起来,朝她摆摆手,人大大咧咧地出了檐下,顶着雨水出去了,浑然不介意自己淋个湿透。

  那少女追了两三步,却追不上,便只得慢下步子来,自己独自撑了伞朝外头走。伞面红得鲜艳,在雨中如开了朵绣球花,热热烈烈。

  朱嫣在原地看着那少女撑伞走了,低了低头,手捏紧掌心里的伞柄,竟觉得心底有些涩涩,谈不上那是什么滋味。说歆羡不像,说嫌弃也不是,只酸苦酸苦的。

  李络见她秀眉紧锁,问“怎么?羡慕人家?”

  朱嫣掸了掸衣袖,从容道“怎会?不过是瞧着这个新来的伴读不懂事儿,不与五殿下请安也就罢了,竟敢当着五殿下的面与外头的男子私会。要是叫管事儿的知道了,他二人便落不得好处了。”

  “哦?”李络挑眉,“那你怎的不在方才拦住他二人?你在关雎宫,近侍皇后身旁,要给这两人长长教训,还不简单?”

  朱嫣说“原本是要的,只是殿下一打岔,我便忘了。”

  李络道“原是如此,那都是我的错了。”

  朱嫣还想说什么,却见去取伞的应公公终于来了。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,身旁还跟了个五十几许的老太医,两人各自掌伞,分雨而来。李络瞧见那笑面和蔼的老太医,眉心一紧“博太医?”

  未多时,应公公便与博太医一同到了李络跟前。博太医行个礼,道“臣给五殿下请安。”

  “太医怎么来了?”

  “在路上碰着取伞的应公公了。想着许久未见五殿下,便顺道来问一声安好。”博太医说罢了,含笑的和蔼目光兜兜转转,落到了朱嫣的面庞上,“这位便是岐阳宫的朱二小姐吧?”

  朱嫣见他认得自己,便点头应是。

  “早有耳闻朱二小姐天姿毓秀,今日一见,果真不同凡响。”博太医赞赏道,“不过,听闻福昌公主身前忙碌,我博某便不敢耽误二小姐差事了。”

  朱嫣心知他是赶人了,便道“耽搁了这般久,也确实要走了。”

  罢了,就撑起了伞,朝外头走去。

  博太医站在屋檐下,瞧着朱嫣远去的背影,忽而叹口气,感慨道“朱二小姐确实生的秀美静雅,叫人见之难忘。”

  李络垂了眸,道“博太医想说些什么,直说便是。”

  “听应公公说,五殿下近来与朱二小姐来往颇多。”博太医和和气气道,“臣也不过是提个醒,还请五殿下莫要与岐阳宫人走的近了。那朱二小姐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。”

  李络的眉眼冷了起来。

  “此事无需劳烦博太医挂心,我自有数。”

  博太医笑呵呵道“殿下向来冰雪聪明,懂得分寸,臣自是不会担心。如今物已齐全,只差人证,正是最需按捺住的时辰。五殿下可莫要分了心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李络答。

  朱嫣撑着伞,紧赶慢赶回了歧阳宫内。雨丝沾湿了裙摆,叫下裳晕开沉沉的颜色来。她收了伞,人进了穿花廊里,几个抱着扫帚避雨的小宫女忙不迭给她让路请安。

  “嫣小姐安。”

  “给嫣小姐请安。”

  朱嫣应了声,一抬头瞧见廊上站着个面生的宫人。她与谨姑姑差不多年纪,但鬓角却早有密密霜华。人怔怔立在屋檐下,抬眼出神瞧着雾蒙蒙的雨丝,像是那雨里有什么似的。

  朱嫣循着她目光望去,却也只看到中庭里空空如也,雨顺着屋檐落下来。

  其余的小宫女见她不行礼,忙小声提醒道“秋姑姑,回神啦!这是嫣小姐。”

  那秋姑姑这才如梦初醒,侧过身来,游魂似地打起袖子朝朱嫣低身一福“嫣小姐安。”

  朱嫣问“这位姑姑好面生,是今日里才来的?”

  秋姑姑低首道“回嫣小姐的话,奴婢秋荻,从前是局中掌籍。皇后娘娘身旁人手不够,便将奴婢移来了。”

  朱嫣心底有些奇怪。这岐阳宫里最不缺的便是人手了,哪宫的太监、宫女,不使着银钱好处巴结着想进来?一年到头里只有往外赶人的份,竟还有皇后姑姑主动开口去要个宫女的时候。

  不过此事到底与她没什么干系,她只点了点头,道“福昌殿下可回来了?”

  秋姑姑好似又走神了,好半晌才道“福昌殿下早前便回来了,人在赏瑞堂。今儿入夏,殿下还叫小厨房留了绿豆汤和翡翠卷给嫣小姐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朱嫣道。

  见这秋姑姑一个劲儿出神,朱嫣皱了皱眉,暗暗想这人真奇怪。在岐阳宫里还敢这般开小差的,也不怕犯了错丢了差事?

  她到赏瑞堂里给福昌公主叙过了话,便回自己的屋子了。

  外头的雨将她衣服润的泛潮,她干脆脱了外袍换了身干爽的。回头将衣服铺在熏炉上抖开时,便听见屋外的雨似乎更急了些,那雨珠子敲在头顶的屋盖上,噼里啪啦,像是一整串佛珠洒落下来。

  这么大的雨,也不知道李络回到长定宫没?

  他腿脚不便,要是想不沾雨水,只能靠应公公背着他回去。可应公公若要背他,又哪里多余一只手去撑伞?坐轮椅倒是方便些,但定然会有淋湿之处。

  想来想去,她又想到学堂外屋檐下头的少年少女了。那少年将伞递出去的样子是如此利落,分毫没有犹豫;反倒是那那少女接伞时却犹犹豫豫,不情不愿的。

  朱嫣提着熏了一半的外衫,愣愣瞧着窗外的绵绵细雨。

  如今,她算是知道自己方才瞧着那对少年少女时,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了。那也称不上歆羡,也称不上懊恼,只像是——

  像是远远看见一株昙花在夜里打开了,将夜色画出一道金粉似的绚烂。昙花瓣漂亮,清秀,婷婷的,但是只能站在远处瞧瞧。夜色这样重,她连灯都没有,还得转回进夜幕里去。

  朱嫣叹了口气,将熏好的衣衫铺平挂到屏风上。

  想什么呢?自己是要嫁给大殿下的,没事儿想起李络算什么?

  这雨一下便下了好几日,连着数天里,都是早上放晴,过午就下起绵绵细雨来。但京城每年入夏都是如此,宫人们都习惯了,只麻烦在要将同件衣裳多穿一二日,省的晒出去了又晾不干,回头落得没衣可穿的境地。

  这日过了午后又照旧下雨,朱皇后将她叫去贤育堂说话。

  关关切切没两句,便扯到正题“你先时与罗大小姐有些误会了,她听信京城流言,当着淳儿面胡说,本宫已帮你教诲过了。只现下盼嫣儿你不要放在心上,省的日后闹不痛快。”朱后在念佛,手里的小念珠骨碌挂在指间,正对着佛龛里金灿灿的小像。

  朱嫣听闻,心底还有什么不懂的“不过一两句玩笑话,嫣儿早就忘了。”

  想来皇后姑姑已想好了,一定要那罗凝霜嫁给大殿下,这才叫她二人都收收气劲儿,免得以后过门了还要闹不痛快,平白给大殿下添麻烦。

  可一想到这事儿,朱嫣就觉得心底生疑。皇后姑姑当她好哄,便拿个镯子吊着她,一口准信也不给。也不知皇后姑姑到底要给那罗凝霜什么分位?若是让罗凝霜得了大头,自己岂非白忙活一场?

  正说着,外头传来宫女的通传话“皇后娘娘,大殿下来了。”

  “瞧,正说着呢,他就来了。”朱后忙收起佛珠,叫宫女将帘子打起来。李淳冒雨来的,正在抱厦里擦发梢上的水珠子。朱后问“淳儿,下雨天别淋着自己,小心风寒了。”

  李淳笑笑说“难得有些空闲,来给母后请安。”

  “什么给我请安?怕是有想见的人。”朱后也不点破,拿帕子掩唇笑起来,“不拦你的,你与你表妹也好几日没说话了,还不去陪陪人家?本是一家人,别生疏了。”

  李淳道“好。”立刻转过了身来与朱嫣说话,“嫣表妹,我新得了一些画卷,有仕女的有山水的,还有名家王令之的,你要不要来瞧瞧?”

  朱嫣点点头,温温婉婉地笑起来“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  李淳见到她笑颜,心底便跳得小快。嫣表妹肌皎如雪,这般盈盈一笑,直比桃花还惹人怜爱。他也知道先前罗凝霜的事情多少惹了她不快,这段时日总想法子讨好她一番,稳稳心神。须知京中喜欢嫣表妹的公子哥只多不少,要是气到了她,人跑了,那就没处说理去了。

  李淳在岐阳宫有屋子,就在贤育堂边儿,唤作勤温斋,打从小时候便住着的;不过后来年纪渐长,又得陛下看中,便独个儿搬出岐阳宫去另起炉灶了。这会儿他收集来的那些画卷,便全叠放在勤温斋里头。

  “表妹你瞧,这幅《松风听琴》可是王令之的真迹,是柏左中允辛苦寻来的。”李淳兴致勃勃展开了一副卷轴,好一番品头论足,“表妹喜不喜欢这个?”

  朱嫣看一眼,这画卷上绘了点点松竹,疏密有致,下头卧一块大石,一白衣老翁提酒侧卧,委实活灵活现,颇有意境。

  “是好画,大殿下颇有眼光。”她说。

  李淳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,便又展开了一卷仕女图给她看“瞧这画上的仕女,体态柔裕,神形具备,怎么样?”

  见李淳态度殷勤,朱嫣忙也打起精神来,娉娉婷婷地笑,目光秋水似的一转,总算是开颜了,表面上瞧起来是很欢喜的。

  李淳见她有兴致了,心底也松了。他又拿起一副美人画卷展示给朱嫣看“瞧瞧这个!先前从库房里搜罗的,我还不曾看过呢。”李淳拎着手中的画轴,徐徐展开,口中又絮叨道,“表妹,你别把罗大小姐的事放心上。母后确实要我娶她,可她那般庸脂俗粉的,哪里能与你相比?就算是娶了她,她在我这也越不过你——”

  待看见画上的东西,李淳口中絮叨的话戛然而止,朱嫣也愣了下。

  画卷上,一名宫妃立在秋千旁,半侧玉首,纤臂如莲,说不尽的清灵玉秀。旁有一行小字嘉贵妃像,落款是万宝三年,竟已是十好几年前的东西了。

  朱嫣想来想去,宫中似乎没这个嘉贵妃。但转念一想,便想通了这人应当是后来的纯嘉皇贵妃;从贵妃变皇贵妃,位分晋了,封号自单字变双字也是常理。

  而且皇贵妃命不好,盛宠不及一年便骤然病逝;十多年过去,宫中一点儿她的影子都无了。谁都不会去记得一个没了的人,更何况是她曾经得过的封号呢?

  她垂下眸光仔细去瞧,不看不知,一看竟惊觉这画上的女子五官与李络有六七分的相似。这唇角脸面,俱是肖似处。

  朱嫣瞪大了眼,一颗心咚咚跳起来,又凝眸仔细看去——果真如此,李络那疏风朗月一般的清俊面容,与这画中皇贵妃如出一辙;而他的眉、他的眼,则更像陛下些。

  一旁的李淳表情也渐渐的不对劲了。这宫中从来没有纯嘉皇贵妃的画像,皇贵妃去世时他又不记事,根本不知道那皇贵妃生的如何模样。如今一看这画像,就觉得她诡谲的像宫中的某个人。

  “表妹,你看—你看这皇贵妃……”李淳喃喃道,“他像不像五皇弟?”

  朱嫣心跳的厉害,故作不懂,道“像吗?我倒觉着这皇贵妃像观世音娘娘,慈眉善目的。”

  “确实像,你瞧瞧这嘴唇,与五皇弟是不是如出一辙?”李淳指着画上的美人正正经经地说。他将画卷举起来对着光,又凑近了暗处翻来覆去地看,越看越觉得不对味,“真是像极了,像极了……”

  “不成,我要去亲自问问五皇弟。”李淳只觉得疑惑得很。若是五皇弟当真是这位皇贵妃的孩子,为何父皇对他多年不闻不问?

  他本就性子直,平素也不爱多想,当下便收起了画轴出了勤温斋。朱嫣见他走的急,也不敢落下,忙拿了伞也跟上去,一路匆匆地喊“大殿下,大殿下,有什么事儿不如先与娘娘商量商量吧!”

  李淳却只管自己一个劲儿地走,也不怕被雨水淋湿了“你懂什么!母后不会告诉我的。”

  母后做事从来缜密,她不肯对自己透漏口风的事儿,就能藏十年五年,半字不说。直接去问母后,她定然一笑而过了,回头还要罚那些搜集画卷的人。

  朱嫣追着李淳,二人跌跌撞撞地到了长定宫。李淳重重地推开褪了色的宫门,扬头喊道“五皇弟,出来!我有事要问你!”

  朱嫣心惊,连忙道“大殿下,小点儿声!”这可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喊的事情啊!

  李淳一连喊了数声,终于,门扇应声作响,李络自里头现了身。约莫是午后小憩刚起,他发还散着,面色单薄得发冷,像是一片寂静的沙洲月光。“原来是大皇兄。”他说着,目光移到费劲给李淳撑伞的朱嫣身上,眼神光便轻轻地一晃。

  李淳出来的匆忙,没带宫人,唯有朱嫣记着给他掌伞。但李淳比朱嫣高太多了,她垫着脚伸长了手,却还是叫李淳的脑袋挨着了伞面,看起来有些滑稽。

  但李淳可管不了这么多,他看看李络的脸,越看越觉得他像纯嘉皇贵妃。当下,他蹙眉张口便问“五皇弟,你与纯嘉皇贵妃什么关系?”

  他是真的急这事儿。

  须知道父皇将那皇贵妃很是当做一回事,至今还为人家留着一片梅园。这偌大宫里,本只有他一个皇子得陛下器重,那太子之位十拿九稳。但如今若是冒出来个宠妃之子,又怎么说?

  李络闻言,眉心微结。

  “纯嘉皇贵妃……?何人?”似乎很是不解。

  “你少装蒜,”李淳有些急了,“画像上的纯嘉皇贵妃和你长得这么像,难道是个巧合?”

  李络闻言,眉一挑,张了张唇,“大皇兄的意思是……”他甚少有这般明显的表情,如今这么惊诧的样子,反倒像是刻意在演戏了,“我其实,可能是皇贵妃的孩子?”

  李淳愣了下。

  他忽然想到,如果五皇弟根本不知道纯嘉皇贵妃是谁,一直死心塌地地认为自己是卑贱的宫女之子,是不是更好些?原本已认命了的,如今陡然被人告知他是皇贵妃之子,会不会倏忽就有了野心?

  这么一想,李淳登时懊恼起自己的冲动来。他立刻改了口,道“你想错了。我不过是想问问,你母妃可是皇贵妃的远房姊妹,才叫你们鼻子嘴巴生的有些相似。皇贵妃去得早,不曾留下孩子,五皇弟莫要误会了。”

  李络收敛了表情,淡淡道“原是如此,那是我想错了。”

  李淳感尴尬尬道“罢了罢了。现在想来,你与皇贵妃也不怎么相似。今日就当我糊涂了吧!”说罢了,他便转身想走。

  朱嫣的伞掌的实在是矮,一个不小心就碰到了李淳的发冠。李淳心里有闷火,但对着朱嫣又不好发作。于是他自朱嫣手中接过了伞,状似体贴道“表妹,我自己撑伞吧。”罢了,就将伞撑在自己身侧,独自跨出长定宫门去。

  “大殿下……”朱嫣怔怔地看着李淳背影,有些不知道说什么。

  统共一把伞,李淳自个儿撑走了,她只得淋在细雨里,眼睫与发丝都被打的蒙蒙湿。她纠纠结结地想和李络告退了,却见得头顶晃过一片红,竟是有人撑了一柄伞在她背后。

  朱嫣扭头一看,只见应公公干瘦的脸笑的和气“朱二小姐,让老奴送您回岐阳宫吧。”

  朱嫣整了整,口中干涩地说“……多谢五殿下。”

  她移目去看李络,他的表情很平淡。朱嫣偷偷打量着他的眉眼,越看越觉得他像纯嘉皇贵妃。她想张口问,又清楚地明白不能问。

  这些宫中的秘辛,便是一把双刃剑。知道了,便多了份底气,又能得了旁人的把柄。但同时,却也是给自己惹麻烦。如她这样的人,理当明哲保身,懂装不懂才对。

  可她对李络——

  她又真的想知道,他为何与纯嘉皇贵妃生的如此相似?

  朱嫣的表情复杂,变来变去的,谁都看得出她心里乱糟糟的。李络见了,人往轮椅背上一靠,身子闲散了些,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。”他眉眼一合,声音清淡,“我确实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。”

  这话好似一道惊雷,险些将朱嫣都劈焦了。她又惊又疑,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。

  什——什么?

  李络当真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?他竟然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儿?皇贵妃的孩子,竟在宫中被如此践踏鄙薄地过了这么多年?别是李络在诓骗自己吧?他不是一向喜欢拿自己寻开心呢?

  朱嫣面色刷白地站在伞下,嘴唇抖了抖,千言万语涌到唇边,变成了另一句话“五殿下,若是此事当真,你就不该将其说出口。”

  他不该将此事说出口。他不该。

  宫中无人知晓他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,那皇贵妃的坟茔和身后定然藏着许多十数年前的秘辛。这轻飘飘的一句话,便是招惹了无数燃身之火。

  若她心思险恶,大做文章,不说皇后姑姑,单说裕贵妃就绝对容不下李络。李络兴许——会死。

  无论如何,他都不该将此事说出口。

  见朱嫣面色刷白,李络却无谓地笑起来“你迟早会知道的,现在告诉你也无妨。只是此事相当要紧,你谁也不能告知,必须为我保密。”

  朱嫣扯了扯嘴角,说“五殿下想的简单。无恩无情的,我为何要替五殿下保密?”

  李络竟然笑了。他道“别忘了,我也有你的秘密。你若泄露了我的秘密,那我也会将你的秘密说出去。”

  朱嫣愣了下,有些疑惑“我的…秘密?我的什么秘密?”

  李络目光斜斜地看她,气定神闲的样子“你虽已被内定为大殿下的皇妃,却心系其他皇子。不仅瞒着福昌公主赠予他一本《元贞诗集续》,还收下了对方手雕的玉簪;更是打扮为宫女,私出岐阳宫门与他相会。你说,若皇后娘娘与大殿下知道了这些事,还会让你做大皇子妃吗?”

  朱嫣久久地愣住了。

 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,李络口中那个“她心系的其他皇子”是谁,她的面孔顿时涨的通红。

  “你…你……胡说八道!”她整张脸都像熟透的番茄似的,“你怎么这么厚颜无耻?!”

  “在这宫中,人若是不厚颜无耻、铁石心肠一点,就是容易被欺负。”李络无声地笑起来,“这可是你教我的,嫣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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